黑川雅之（ Kurokawa Masayuki）先生是日本著名的建筑师、产品设计师。他1937 年出生于名古屋建筑世家，他的家族在日本具有建筑界教祖的地位。29岁早稻田大学博士毕业，同年便设立黑川雅之建筑设计事务所，后来也在金泽美术工艺大学、日本大学艺术学部任教。70岁那年取得了日本罕见的“艺术博士终身成就”称号。

    他是日本少见在建筑设计、室内设计、工业设计界都有涉猎的设计师，在日本和国际上都获奖无数，他不仅是设计师，更是一位哲学家，对于爱、物体、时间、生命…充满辩证性的世界观都被包容在他的设计里，抽象的概念一旦表现在具体设计上，就会成为相当具有文化美学的作品。《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是他2016年的作品，在这本书中，他把日本的审美意识总结为八个字：微、并、气、间、秘、素、假、破。

下面就这八个字具体分析日本的审美意识以及这些审美意识在池坊花道上的体现。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日本的审美意识的关键词之一就是「微」，是「以微小处着眼」，从「细微中现整体」的意思。这种「细节中包含了一切」的理念，不仅仅是与时间、与人的关联，也深深地根植于建筑、庭院设计、每一个人、乃至整个世界中，构成了日本思想的基石。对于一件事情，日本人更倾向于从细微处着手而不是一上来就抓全貌。

    日本有个源自于茶道的成语「一期一会」，意思是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这样的缘分，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期，只有当下是最值得珍视的那一瞬。这包含了日本对于无常和永恒的矛盾冲突和统一的时空观。宇宙如此宏大，时空如此无限，眼前细微的你我才是弥足珍贵的。

    以池坊为代表的日本花道，是做“减法”的插花艺术，他们所秉承的“少既是多”的理念和“微”是一脉相承的。

独立而统一

    日本人有着包容的一面，在事物构成之中，他们认为每个个体之间都是独立而并行的关系；对于审美，也并不强调唯一性，也是并立并行的。日本作为多元文化的吸收体，它也有着多神并立的宗教文化，兼收并蓄一直是日本文化的特点之一。

    作为有着悠久历史的花道的本源，池坊并不固步自封，无论从花型和花材的使用上都是不断与时俱进的。

    “并”还体现在细节和整体的关系，和“微”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细微的个体各自独立而又互相关联，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池坊的新风体生花，一花材为主，一花材为用，虽然让人更为瞩目和动心的也许是“主”的花，但主和用之间更多是相互并立，相互呼应、对照、和谐、相互成全的关系。

无形，有力

    黑川先生说这个字源自于中国，简单地说代表一种能量状态，在日本的审美中，对气的审视是对一个事物是否美好的重要标准，或是性感、或是威严、或是活泼、或是内敛，气作为一种对美的追求，在日本戏剧、茶道、剑道、弓道、花道中都有着明显的体现。日本人所理解的人或物，并不仅仅是指人自身或物体自身，而是包含了周围“空气”的人或物。人会从身体内部向外释放出一种类似于空间延展性的东西，这个向外延展的区域空间被称为气场，气场也属于这个人身体的一部分。

    人有气场，花草也不例外。花草也有从自身向周围扩张并产生影响的空间，这个空间也会隶属于花草本身。如向阳方生长的枝条，会带来太阳的方向，向一边倒伏的芦苇会给你风的感觉，周围一圈变成黄色的树叶传达着秋天的讯息。池坊插花的传统美感，在于“草木的风兴”和“表现其自然之姿”。“风兴”中的“风”字代表空气的流动，是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草木插在花器中，不仅仅是它们自身，还应该带出它们生长的状态和环境，这就是花道中的“气”。

即若即离

    “间”是指个体和个体之间的空间状态，“间”和“气”一样，是看不到的，“间”可以理解称为“气”所构成的时间和空间。在美术上，“间”的体现就是留白，如长谷川的名画「松林图」中，松树之间各自独立相互之间有大量的留白，但这些留白又把所有主体连接起来，和谐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日本花道中有一句话，“插花是在插空间”, 意思是说在插花的时候并不只是考虑把花草插在一起，而是要考虑花周围的空间，花草隔开的创造出来的空间，以及花和空间之间的关系和互动，花和间构成一个动态的整体，不能单独地割裂地看，这才是整体的美。

秘而不宣

    秘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隐藏，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日本的和服文化中，女人的脚踝和脖子在行走中若隐若现，日本人认为这最大程度地体现了女人的性感。在「松林图」中，隐隐约约的松林，若隐若现，极大地调动了观者的想象空间，寥寥几棵松树，却延伸出了整个茂密的森林。日本人也喜欢昏暗的光线和阴影带来的美感，日本古式建筑多有很宽的屋檐和外廊，加上纸质推拉门的半透光性使得屋子里的光线很朦胧昏暗，在阴暗的室内光线中，描金漆器闪着若有若无的光，朦胧的字画，闪烁的烛火，逆光投射在窗棂上的剪影，黑色餐具承载的朴实无华的食物。。。这些美好的事物一旦在明亮的光线下会显得无趣和俗气了。

    插花也是如此，美丽的东西一一陈列，让人缺少探索的兴致，人们往往会醉心于“柳暗花明”和“犹抱琵琶”的神秘和惊喜。

返璞归真

    在审美中，尽量靠近大自然，尽量减少人工的痕迹，保持最为本真朴素的美。日本人对于自然的崇敬是在骨子里的，他们认为自然的美比人工的美要高明很多。日本的建筑使用木、竹、纸、土、石等天然材料，这些房子落成时朴实无华，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时间的打磨，愈发和自然融为一体，有着自然打磨之后经过时间沉积的美感。黑川雅之说：「素」强调的是，人类不应该过分自负于自己的才能，面对自然时应保持谦卑的心态。没有刻意的人工干涉，才是与自然之美相协调的真正创造，这也是人类对大自然无条件的朴实信赖。

顺势而为

    这个假，是借的意思，不去抗拒，顺势而为的美。由于受到佛教的影响，日本人觉得无需执着于某物，自然的无常和更替才是美的存在的意义，试想永不凋谢的樱花还美吗？池坊花道中，人们从花草的生长姿态中可以看到她们的生长姿态，生长环境和所处的生长周期。不必执着于一定要使用茁壮，鲜艳，盛开的花朵，温室里培育的同样高度，同样挺拔鲜艳的花过于人工痕迹，已经看不到她们的生长环境和周期，象人工的假花一样，看不到生命和季节的痕迹。尽量让自身顺应自然的想法，实际上也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自然环境有着它最完美、也是最合理的生存秩序，不需要任何人为的干涉。这是环境和理论的背景所在，我们应该意识到自然界的腐朽过程，其实也是美的组成部分。

    池坊中生花和立花都有只使用莲这一种花材的特殊花型，其中会包括各种状态的莲叶（初生的卷叶，半开的叶片，全展的，枯萎的，漂浮的），荷花的各个时期（花蕾，半开，盛开，凋谢初生莲蓬，结实的莲蓬等），以此来象征生命的各个阶段，尊重和欣赏它们不同时期的美丽。

不破不立

    破是一个突发的状态，日本人很讲究平衡，但平衡达到一定的状态，就需要一个“破”，产生另一个新的独特的美。残缺也是一种美，有时花道中会使用一些残缺的花器，被风凋零过的花朵，被虫噬咬过的树叶，在平衡的完美之下，带来的一丝破的心动，才能把美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最具破坏力的时刻往往也是最能唤起生命活力的精彩瞬间。黑川雅之说：我认为，艺术不能仅仅说是偶然，而是经验和才能对这种偶然的引导后所带来的无限美。设计的局限则在于对这个偶然持否定为前提，所以设计的美是有限的。

    世阿弥在能乐论中阐述的“序破急”，千利休提出的“守破离”的名言里都有一个“破”字，序和守都是基础和铺垫；破是创新，是打破传统对未知的可能性的探寻；急和离则是破之后的更高层次的延展和融汇贯通。

    本文花道作品的图片均来自于2021 池坊名古屋花展（其中两幅是池坊家元和次期家元的作品）。其实很多时候，一个好的花道作品是兼具多个美学思想的体现的，这八个字，如武林秘籍的招式或者秘诀，只有带着思考不断地研习体会，才能够真正融会贯通，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